当我们在谈论生活方式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仅仅以艺术家的身份定义坚春天，或许过于狭隘。坚春天写诗、创作书法、摄影、做公益、做设计，还开咖啡店，但他的身份不仅仅是诗人、公益人、咖啡店老板的叠加。在他看来，这些副业是为生活服务的，他的主业是“生活”本身。“自然而然，这些生活方式都会和人群发生关系。“ 在本次”燃冉“驻留计划中，坚春天的行动也围绕着他在上海的生活展开，“通过书法、诗歌、影像、拾物、味道，多种媒介交织糅合，最终形成一份西北视角的上海档案。”

——“燃冉”驻留艺术家对谈｜坚春天：建构西北视角的上海档案

“社会活动”是坚春天创作中的关键一环。他常常与不同的族群互动，比如女性、儿童、残疾人群体，罕见病患者，甚至流浪动物。大学时偶然了解到艾滋病现状后，坚春天从河南焦作骑行 800 公里到泰山，沿途宣传艾滋病的防治。在“为你读书”公益活动中，坚春天前往陕西省渭南市白水县许道小学，向孩子们讲述诗是什么，以及人为什么要写诗。

在坚春天过往的经历中，他也创办了许多基于固定场域的社区实践项目，“绿驴咖啡”便是其中一例。“绿驴”二字源于坚春天的童年回忆 —— 他自幼长在甘肃天水的乡村长大，有天照看家中的驴时，不禁产生了有趣的联想：这些驴吃多了草，会不会变成绿色？“绿驴咖啡”曾组织过几次实验式的项目。坚春天想象咖啡馆的社区生态中由各个“持分者”组成，他们不仅是顾客、咖啡师，也是保洁阿姨，快递小哥、保安大叔。他基于这个社区共生中的社交，做了一个“待用咖啡”的活动：“我不认识你，但我请你喝过一杯咖啡“，让陌生人之间的善意流动。他还鼓励小朋友用废弃烟头换冰淇淋，既满足了他们的馋嘴，也净化了周围的环境。

在这些故事中，不可忽视的是坚春天与西北土地密不可分的乡土情结和爽朗热情的人际氛围。他在回顾“燃冉”计划的采访中曾说道：“我觉得故乡对于我而言是决定性作用，这种决定性作用就像是我是一棵树，就是这片土地生长了我，给了我养分。当我再长成一颗成年的树的时候，我再去回望它，这个过程里我一直在忽略它，但它一直在注视我，给我力量。” 坚春天使用笔墨写书法，但创作的场域不限于纸面，雪地、稻田都会成为他书写的界面。在一次稻田展览中，一个当地的农民大叔说这些字像是在土地里长出来的一样，这回答让他十分惊喜，也印证了他想表达的“生命力”主题。稻田里的字正是坚春天所创作艺术的缩影，作品的内涵以社群为土壤，以耕种、生长的方式扩散。

虽然常居西安，但故乡的视角依然根植于坚春天心中。在“燃冉”驻留计划之前，他去看望坚山村的启蒙老师坚成家先生，谈及对上海的印象，坚成家说“上海是一座了不起的城市。“坚春天在有感于上海的包容、发达以及无限可能的同时，也提出了一个他更关心的问题：“在上海生活的人过得快乐吗？”

坚春天选择用社会参与的方式找到答案——他在闹市区进行空间改造，邀请公众参与。此种互动可被视作上海城市综合体中艺术介入社区生态的代表性样本。

早在1990年，泰国艺术家Rikrit Tiravania就开始在画廊、美术馆等当代艺术现场烹制泰式炒河粉，并以食物为催化剂激发人群中的对话和交往。上海较有影响力的项目有策展人陈韵发起的“定海桥”。从2013年开始，她以定海港路252号的一个三层民宅为中心，开展了一系列历史研究和社区实践活动。在留存社区发展史和人际关系网的同时，定海桥项目以互助社的形式，将定海桥社区中的住户组织成一张关怀网络，定期聚会并邀请外界学者。互助社也提供一系列便民服务，如社区咨询会、故事创作班、晚托班和艺术工作坊等等。

坚春天的社会参与行动也依托于它所发生的具体空间 —— Live Now。这个位于新天地腹地的透明玻璃房是瑞安新天地联合一造科技为“燃冉”驻留计划打造的场所。在驻留期间，艺术家可以自由使用该空间。Live Now在设计之初就强调艺术的“在场”，不仅从命名方式上暗示了同步性和即时性，也在建筑空间上强调了艺术在此地发生的流动性、偶发性和灵活性。Live Now的临街位置和透明墙面模糊了艺术工作室和公共空间的边界，让行人得以透过玻璃，窥见艺术家的创作过程。同时，行人也成为艺术家潜在的创作灵感和素材。由建筑空间引导的、艺术家与观众之间的双向流动关系是否能降低大众参与的壁垒，将其变为艺术的发生之所？坚春天的创作又如何围绕Live Now的特殊形态展开？

天水屋里：西北经验的飞地

坚春天的解法是空间营造。中堂，是中国古代用于会客和交谈的空间，一般来说，中堂内会设有一张长条案、一张八仙桌、两张扶手椅或太师椅。坚春天参考了中堂结构，并从他的故乡天水带来一系列“风物”：爷爷坐过的矮板凳、将近一百岁的小炕桌、两代人书写的中堂卷轴、生长于于天水土壤的两株樱桃树苗、天水罐罐茶和飘荡在空气中的秦腔。这些西北风物脱离了原本的环境，来到上海后，其意义也发生了转变，从功能性的物转变为艺术家的审美表达和情感载体。板凳和炕桌上的裂纹不仅是木质的自然风化，也是西北干燥气候的确凿痕迹，而卷轴的泛黄色彩也不仅显示了纸张氧化，更是宗族亲缘延续的象征。坚春天不厌其烦地“搬”来他的家当，并非是由于上海缺乏复制西北景观的条件，而是试图以真实的物件构建一个具有感知边界的心理空间。

“种”字，燃冉”驻留Open Day现场，新天地Live Now，2023

坚春天希望这个空间的氛围类似他在西安的工作室，常有朋友们带着思想疙瘩来找他“告解”、“评理”，或是单纯去坐一会儿喝杯茶。有时艺术家忙于创作，来访的本不相识的朋友们自行相互招呼攀谈，自由来去。他将这里命名为“天水屋里”，它既是艺术家的西北经验在上海的飞地，也是带有乌托邦色彩的社群空间。“天水屋里”的另一个重要角色在于支持艺术家最大限度地调动附近的公众。尽管Live Now的落地窗配有光电膜，可根据需要调整玻璃或亚克力的雾化效果，以实现一定程度的隐私，但是坚春天并未开启雾化效果，而是将屋内陈设和活动完全展现给外部的观众。同时，在驻留期间，除却其他的必要工作，坚春天大部分时间都留在Live Now空间，进行创作、生活、联结，从而使这间小屋变为完全透明公开、真正的Live Now。

“种”字，燃冉”驻留Open Day现场，新天地Live Now，2023

在本次驻留的Gather Here环节，坚春天选择使用“致力于发现上海城市中闲置空间”的“好处MeetBest”，将其打造为充满温情的“天水家宴”现场。他在利用该空间原有社交属性的同时，以本次驻留的议题为线索，对空间进行了游戏化改造。玄关入口处的壁龛悬挂着空白的牛皮纸，引导着宾客用毛笔签下自己的名字。阁楼入口处的楼梯充满玄机 — 一行小字标明“驻留城市观察笔记：请移步楼上参观，建议单独前往”，指引宾客上楼探索。艺术家每日游走于上海街头市井，摄影记录，丈量城市，并将这些观察呈现为一份城市观察笔记。阁楼的地面上四处散落着这些照片，反面有坚春天创作的文本。家宴的客人被邀请走上阁楼，自由地捡拾和翻看，并带走一张心仪的照片作为来自艺术家的赠礼。在楼梯护板的一角，陈列着艺术家用画板拼成的一句话：比起其他，我更关心你是否快乐。通过散落在空间中的文字指引，宾客在进门的瞬间就怀着好奇，主动探索空间的每个角落，期待发现艺术家在某处“种”下的巧思。同时，一般在聚会中处于“休眠”状态的阁楼空间被激活，成为宾客独自感受、遐想的情绪空间。

“天水家宴”，燃冉”驻留Gather Here现场，好处MeetBest，2023

在开放式厨房和餐桌之间，坚春天用三张3米长，1点2米宽的纸张隔开，形成一排“纸帘”。最左边的“纸帘”由艺术家亲笔书写家宴的菜单，最右边的“纸帘”写着颇具古意的“天水家宴”篆书，而中间的“纸帘”是坚春天曾为绿驴咖啡馆创作的标志性图案——微笑的嘴巴。这排“纸帘”作为厨房和用餐区之间的软隔断，在增加了空间的纵深和趣味感的同时，也让隐蔽但欢闹的厨房活动提升了宾客的期待。

“天水家宴”，燃冉”驻留Gather Here现场，好处MeetBest，2023

通过改造原本精致而刻板化的“现代化客厅样板间”，坚春天打破了空间的连续性和均质性，在满足其原本聚会需求的同时，以处处有玄机的文字线索赋予了空间被游戏化探索的可能，也为故乡甘肃天水独有的、大家庭式的聚会创造了漫游闲谈的氛围。

“种”字的概念在坚春天的过往创作中便有伏线。“种”的动作扎根于土壤，代表艺术家对自身文化根源和生命体验的追溯，而“字”作为文化符号，则以书法为媒介，承载了情感的表达和意义的延展。对坚春天而言，写字的形式和方式都是次要的，重点在于通过“写字”这个工具，表达某个事物内在的、看不见的内涵和故事。

坚春天的“种”字计划邀请了上海居民和艺术家将他们对2023的期盼与畅想，以汉字形式“种”在新天地的腹地Live Now和自己的心田。在“种“字计划期间，坚春天每周四、周五、周六下午1至7时在Live Now空间中，静侯观众来临。观众进入Live Now后，在一张15x15cm的正方形帆布画板上用毛笔写下此刻最能表达自己心境的字，并在背面用中性笔写下几句话。随后，坚春天在另一张画板上写下同样的字，盖上印章，赠予观众。双方在字块的背后签名，立下播种的字据，以郑重的交换仪式提醒双方这颗“种子”的存在与意义。并非每一位参与者都知道自己要“种”什么，而艺术家对大家的“不知道”示以尊重，因此约有七八位来访者，选择放弃 “种”字。多年的公益工作经历使坚春天身上带着独特的亲和力，在为期四周的“种”字计划中，共有150余个字在Live Now被“种”下，这意味着150余次的相遇、交谈和分享。

 “种”字，燃冉”驻留Open Day现场，新天地Live Now，2023

有一位参与者写下了“爱”，背面写着“爱是可以学习一辈子的，是联结人与人，人与世界的重要东西。爱也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终极答案。希望新的一年，更多去爱、感受爱、传递爱。” 坚春天说，自己一直在等这个字：“在我的整个成长历程和工作、创作中，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字。它给我力量，使我能够把这种力量分享给他人。在我的朋友圈中，‘爱’是一个特别高频出现的词汇。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没有标准，如果说一定要有标准的答案，那么爱就是这个答案。”

“天水屋里”的欢庆时刻证明西北风物来到上海后不仅没有丧失其本真的魅力，还在快节奏的都市中传递了一种粗犷纯真的文化韵味。在为期一个月的驻留结束之际，艺术家坚春天将真正的“天水家宴”搬来上海，邀请亲眷体验原汁原味的西北味道。“温度”的传递从准备环节开始，坚春天的家人从西北专程而至，与他一起操办30人份的饭菜，而客人的家人们也被邀请出席。家宴的邀请函由坚春天用毛笔亲自撰写并放入信封，桌面上陈列着精致的菜单——“春天是什么”、“满江红”、“土地的馈赠”、“碳水造梦”、“须尽欢”…...这些充满诗意的菜名中洋溢着艺术家对生活的体察与热爱，左下角由艺术家落款。看似微小的“仪式感”亦是坚春天的创作材料，传递着真诚的期盼，也吊足来宾的胃口。

“天水家宴”，燃冉”驻留Gather Here现场，好处MeetBest，2023

在厨房的香气和亲切的笑颜间，人们之间的距离感逐渐被拉近。艺术家在一组明信片背后写下一个个问题，封入信封随机分发：“你上一次亲近土地的经历是什么时候？”“你希望怎样策划你的葬礼？”“在看着月亮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最喜欢的诗人是谁？请朗诵一首他/她的诗歌。”

每位参与者以这些问题为引子意畅欢言，在这些剥离了现实庸碌的话题间谈论生活、诗歌、爱与月亮。在诗意的倾吐与倾听中，能量在每一颗心间传递，向本真状态的回归，即是消弭隔阂的路途。最后，坚春天的一曲《黄河谣》几乎称得上“响遏行云”，成为本次天水家宴的终章。歌声传递出的朴素又浑厚的力量，不禁让人想起坚春天十数年的艾滋关怀、青少年性教育、罕见病关怀、抗震救灾等亲身实至的社会介入经历，想起他在创作中不受束缚的，生机勃勃的创造力。坚春天关注真实的人们，也关注人们的真实，他以创作和实践，追求回归人最本真的状态，并将从中感受到的爱与浪漫，温度与情感继续传递。

“天水家宴”，燃冉”驻留Gather Here现场，好处MeetBest，2023

从“种”字计划到天水家宴，驻留期间的坚春天用一以贯之的真诚“种”下一个个闪着温暖光芒的瞬间，而这些瞬间也交汇成了一件共创的艺术品。艺术家将驻留期间收到的“赠字”整理发现：“安”和“顺”是赠送交换数量最多的，而这些独一无二的汉字、图形和签名也在此“种”下了充满个体故事的轨迹：我们何时已从故土出发？怎样借由语言触达内心？一个汉字如何覆盖一段记忆或叙事？

在2023年11月的“燃冉”艺术季展览中，坚春天回到新天地，将他在驻留期间与陌生人交换所得的汉字和背后的留言扫描，凝结于系列作品《我走了很远的路来看你》。在民国时期，知识分子如徐志摩、郁达夫等人常在好友间换字赠字、换书赠书，这些妙趣横生的故事在展览的文献区“墨巷存温”被重新发掘、激活，也与坚春天在“天水屋里”的“种”字计划展开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1. 坚春天，《坚家山》（“我走了很远的路来看你”系列），2023，镀锌钢管、亚克力、杜邦纸、发光灯带，145 × 160 × 30 cm, 30 × 80 × 30 cm

“燃冉”艺术季青年艺术家群展单元展览现场，新天地壹号，2023

2. 坚春天，《石库门》（“我走了很远的路来看你”系列），2023，镀锌钢管、亚克力、杜邦纸、发光灯带，145 × 160 × 30 cm, 30 × 80 × 30 cm

“燃冉”艺术季青年艺术家群展单元展览现场，新天地壹号，2023

在坚春天的自述中，这个系列中的两部分分别代表了天水的坚家山和上海的石库门。“这次我的作品是由两个装置组成的，它（们之间）是有些距离的，不管是从物理上，还是从感知上都是有距离的，而且在这次的作品呈现中，它们会发光，（针对）这种光，我也想表达，人与人的关系不是单向的，它是双向的，是互相给予，是互相照耀。”

这两件作品的建筑形态所代表的地域文化和一个个汉字背后所潜藏的众生百态形成互文，串联起坚春天来到上海参与“燃冉”计划的创作轨迹，在这过程中一以贯之的是他对“具体的人”的关怀，正如他回顾燃冉艺术季时所说的，“爱与土地仍然是人们最珍视的事物。我很骄傲。”

Elleman睿士. 社区营造在上海：让孤独的个体重新联结.（2021-8-18）.

吴蔚. 社区艺术实践与空间再造//夏萍. 上海艺术评论.（2020-8-25）.

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 新华·社区营造中心：人人参与的活力场.（2023-1-17）.

澎湃新闻私家地理编辑部. 回首2021，18个城市社区营造：人是城市的尺度.（2021-12-26）.

上海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 上海“15分钟社区生活圈”优秀案例（三）：活力空间.（2024-1-25）.

燃冉ranran.“燃冉”好奇现场 | 坚春天：这是一个互相照耀的过程.（2023-5-12）.

燃冉ranran.“燃冉”驻留艺术家对谈｜坚春天：建构西北视角的上海档案.（2023-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