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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泽镧:舞厅、身体与主体性

    解读身体文献

    由身体到“舞厅”

    舞厅是艺术家肖泽镧建立的长期研究实践项目:

     

    “「舞厅」是发起于2022年的一个长期的研究型项目:既是一个绝对流动的空间,又是一种对于文献整合梳理的定位方式。我们以‘舞厅’这一词汇展开的将不止是某一种形式的演出,更是回到概念固化之前与去到概念打开之后的一切可能性之实践。语言与非语言、音乐与非音乐、肢体与非肢体…… 一切‘活着’的日常。

     

    舞厅作为一个‘临界平衡’之处,既非私人空间,也不是纯粹的公共场域;既非专业舞蹈呈现的场地,也不是只可以跳舞。我们将舞厅视为一种‘社群’的映射——入场价格、音乐的品味、氛围的营造、舞厅固有的明暗场、内心蠢蠢欲动的观看者与舞池中的焦点人物、关系的建立与流动、即兴的行动…… 在舞厅这一空间机制中,一切都以真实的身体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充斥着对于肢体的想象与借由肢体构建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场域。

     

    舞厅作为隐喻,也将成为本体。”

     

    ——肖泽镧“燃冉”驻留项目方案节选

     

    在过往的“舞厅”实践项目中,肖泽镧根据不同的空间属性赋予“舞厅”意义。首先,在于 System、茑屋书店两个空间呈现的“超沉浸制造局·创世者计划之《舞厅》/《ALTERNATIVE SPACE》“中,艺术家分别于音乐俱乐部与书店两个空间“创造”舞厅。在System中,身体文献、舞厅、游戏主题,构成“舞厅”的各个板块:斯巴达达健身房、Debutante Ball 匹配池酒神宴会、明暗舞厅。在这场“舞厅游戏”中,艺术家邀请参与者在其中自由释放身体:可以选择主动地加入游戏,也可以旁观。在茑屋书店中,艺术家在整个书店空间中举办一场讲座,随着讲座的进行,未知的即兴演出持续发生。而在作为餐厅的雍福会中,肖泽镧结合空间原有的属性,以食客的视角,从最本质媒材的“肉”出发观看身体。

     

    上述为艺术家过往的“舞厅”实践。那么,何谓“舞厅”?艺术家对“舞厅”的关注从何而来?与其说“舞厅”是一项艺术创作或系列作品,不如说“舞厅”是艺术家在探求身体媒介的主体性回归的可能时,提出的一种方法,或者说,是一种特殊的梳理历史文献或对“舞厅”相关话语的方式:

     

    “提及‘舞厅’,人们往往嗅到复古的浪漫气息——摇摆的夜色、忽明忽暗的彩灯与躁动暧昧的空气,但实际上舞厅不止只有一种,比如还有欧洲贵族的宫廷舞厅、旧上海的百乐门、家庭舞厅、摸摸舞厅,每个时代的舞厅都有其不同的面貌与缩影意义,我认为当代‘舞厅’的特别之处也许是创造一个人们在情绪无处宣泄时能找回身体的空间,我将这种意义无限放大。解构‘舞厅’二字其实很简单——可以跳舞的空间,以及‘舞’作为一切非劳作性动作,仅仅是身体上的情绪性抒发。

     

    以‘舞厅’为题, 我希望抽离舞厅在我们有限记忆中的扁平化标签,回归其逻辑本质:一个以纯粹肢体为语言构建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场域。虽然名为‘舞厅’,但这个空间其实无关舞步,更加关乎于肢体间的合理触碰与人们建构亲密性关系的隐秘渴望——从几个个体身体直观亲密关系的建构,到渐渐整个舞厅形成某种有统一审美趋势的社群。

     

    我不再提供演出,转而制造氛围将人们拉入其中‘近身经历’当下环境中的一切。我试图抛开传统剧场的创造动作,不再以个人或群体为单位将身体展露给观众,转而希望将舞蹈的权利交还给进入空间中的观众,自发性地去‘编排’舞蹈、创造舞蹈。有时候我觉得我不在做‘舞蹈’而是在做装置或者雕塑,使用身体材料与周围空间建立亲密关系,使空间也变得能动。

     

    展演艺术可以被称为一种‘活人的整合美学’,其表演的过程主要旨在创造存现,产生一种面对面交流的强度。我试图通过‘舞厅’来尝试将创作动作的权利交换给观众,这是以往的观演空间或剧场空间所畏惧的,从创造动作到创造空间。”

     

    ——“燃冉”驻留艺术家采访:“燃冉”驻留|XIAO肖泽镧:以不同切面窥探身体的在场

     

    舞厅与上海

     

    “舞厅作为舶来品,而上海作为港口,它俩的相遇是可预见性的。在这所城市中我相信住下过很多的舞厅,见证了许多社群的建立,我了解种类就有很多,有专门给同性恋者的‘来来舞厅’,也有给到男女生理需求的‘摸摸舞厅’,也有单纯只为跳舞的‘素舞厅’……”

     

    ——肖泽镧“燃冉”驻留项目方案节选

     

    自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爵士时代”以来,舞厅这一起源于欧洲的公共空间于华洋“混处”与“分处”共存的上海发展。自1910年代起,居住在上海两大租界的欧洲人和美国人开始设立酒店舞厅和夜总会,邀请来自美国、俄罗斯和菲律宾的爵士音乐家演出。自1927年,歌舞厅成为上海市民与精英阶层共同的商业娱乐和休闲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中国电影界、文学界和艺术界有着密切联系的人士建造、经营并光顾这些新兴的商业空间。20 世纪30 年代是上海娱乐业的"黄金时代",爵士乐时代的夜生活是上海作为与纽约、巴黎或伦敦齐名的国际大都市形象的核心。正如《中国日报》所指出的,歌舞厅是上海建设"东方巴黎"的重要标志性元素之一。

     

    建国后,大部分营业性舞厅被取缔,但部分机关、学校等单位还是会不定期举办内部舞会。1979 年除夕夜,人民大会堂举办了一次面向人民售票的舞会,消失多年的交谊舞第一次出现。但是,接踵而来的两份文件与禁令使得舞厅继续沉寂。1980 年6 月,公安部和文化部联合下发了《关于取缔营业性舞会和公共场所自发舞会的通知》;1982 年,一份《关于取缔营业性舞会和劝阻家庭舞会的精神》的文件开始对家庭舞会进行取缔。但是,风向再一次转变,1984年7月14日,上海展览中心公开举办交谊舞会。

     

    根植于上海与舞厅历史的渊源,延续「舞厅」这一长期研究及创作的脉络,在“燃冉”驻留过程中,肖泽镧分别于上海城市腹地、米行文化-零度空间两处打造两处性质不同的“舞厅”。

    一切皆“舞”

     

    剧场的舞厅,舞厅的剧场

     

    在驻留期间,肖泽镧于位于城市腹地的空间打造了一家舞厅,将空间交给参与者,由他们自行完成肢体的表达。原本这一沿街的空间用于举办展览,路过行人与空间及展品的关系停留在“看”与“被看”。而肖泽镧则利用这一长方体空间的性质,抛弃其原有作为展示空间的属性,将四壁挂上红色帘幕,艺术家及工作人员“躲藏”在帘幕后办公,将空间改造成一个完全开放给参与者的“黑舞厅”。舞厅门口贴着用毛笔字写成的“进来跳舞吧!”,空间内“舞厅”霓虹招牌闪着的红光幽幽地从帘幕缝隙中钻出来,使得从外部看去,整个空间如同嫁接在2024年南昌路上的异时空。门口原本贴着“舞厅”规则,但很快就被作为舞厅老板的肖泽镧推翻:既然打造的是一个随意开合的空间,不如直接将一切束缚抛开。同时,门口原先设有“舞票领取处”,但舞票很快就被参与者领完——舞厅中发生的一切都是随机的。进入空间之后,“舞厅”霓虹招牌的光穿透透明塑料丝帘,散落在红色帘幕之上。招牌下设麦克风一支,来者可以选择打开麦克风留下属于自己的一首歌。视线左移,大屏利用新媒体交互技术将肢体动作数字化成图像,捕捉参与者即时的运动。同时,“舞厅”中还设有蓝牙音箱与ipad,供参与者自行播放歌曲。

    “舞厅”,“燃冉”驻留Open Day现场,城市艺术微空间,2024 

  • *“为上海市民创造幸福”:肖泽镧肖泽镧舞厅观察日记

  • 舞厅“营业”后,艺术家以肢体为媒介,将舞厅开放以来收集到的故事,结合在流行文化及历史话语构建意义上的舞厅,一同转译进米行文化-零度空间的剧场中。就像是一段段资料片段,碎片化地叙述记录着各式各样“舞厅”的存在,同时也在其中不断思考“舞”的意义所在。在这一过程中,艺术家消解了传统剧场或剧院中舞台与观众席之间存在的物理壁垒,拉近观众与表演者的距离,或者说,在这一场肢体表演中,观众与表演者并不存在距离。首先,艺术家并未在米行文化-零度空间的空间中搭建舞台,而是以塑料玻璃丝为舞厅的帘幕,邀请大家隔着帘幕向内观看,或自行掀开帘幕观看帘幕之后发生的一切。观众的椅子分布在“帘幕”周围,个别观众席地而坐,舞台与观众席处于同一平面空间中。另外,在表演过程中,演员并非一直处于帘幕中,而是从帘幕中走出来,走到观众眼前进行表演。其次,艺术家不仅仅在物理意义上消解舞台与观众席之间的边界,在设置观众及演员分布时,亦有意识地将部分演员“安插”在观众席中,再在最后的环节随机地邀请一位观众参与进表演中。这样,发生在南昌路舞厅的故事不仅被嫁接、转译进剧场空间中,剧场空间亦成为可参与的舞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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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动的身体 

     

    在南昌路的“舞厅”中,肖泽镧抛弃了一种艺术家在艺术生产过程中的主导位置,而是强调人际交往、互动,转而给予参与者一个释放肢体的空间——参与者可以利用肢体进行创造,也可以只进行纯粹的释放或休憩。在这过程中,临时的社群被建立。正如艺术家所言,“舞厅”实际上是“一个以纯粹肢体为语言构建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场域”。起初艺术家只是为了方便通知“舞厅”的开门及闭馆时间,索性建立微信群组,以便在其中发布公告。但是,随着舞厅的开放,出于各种原因,越来越多来自不同背景、不同年龄段的参与者加入群组中,截至4月13日“舞厅”关闭,群组中已有成员113名。在微信群活跃期间,群成员自发地组建快闪的Waacking工作坊、由社区阿姨舞蹈队引领的扇子舞教学、夜宵聚会等活动。“舞厅”成为关系空间,人与人的近身关系在这一过程中被重新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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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泽镧,《舞厅》创作中临时社群的形成,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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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泽镧,《舞厅》创作中参与者肢体的实时数字影像,2024,图片来自艺术家 

     

    舞厅的状态需要被打开,也需要被窥视,需要被重建,也需要被消解。在肖泽镧于米行文化-零度空间呈现的肢体剧场中,首先由两位舞者呈现身体被规训的过程,之后光怪陆离的故事伴随着背景中男女舞者亲密的肢体接触持续上演着,呈现出舞厅处于公共与私密之间的“临界状态”。汉斯-蒂斯·雷曼(Hans-Thies Lehmann)在其“后戏剧剧场”理论(Postdramatic theatre)中提到,戏剧创作可以拒绝对于意义构建本身的一板一眼,剧场可以脱离剧本而存在。而“舞厅”正有一些自由流动的,脱离剧本编排的部分。随着“时代在召唤”的口号响起,舞者们开始跳起广播体操。一位观众被艺术家临时请上舞台,即使与其余舞者规范化的肢体表达不同,但亦在舞台上即兴表演一段吹奏。在表演的最后,音乐开始加速,而舞者们的肢体运动亦随着音乐速度加快,肢体动作并未能跟上节奏或与最初编排的动作一致,深化了“舞厅”空间的核心——随意开合,在其中任何肢体表达均不受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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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厅”,“燃冉”驻留Open Day表演现场,米行文化-零度空间,2024

    参考文献

     

     


    燃冉ranran. “燃冉”驻留|XIAO肖泽镧:以不同切面窥探身体的在场. (2024-3-11).

    燃冉ranran. “燃冉”驻留|XIAO肖泽镧:“舞厅”作为一种容器. (2024-4-18).

    Field, A. (2011). Shanghai’s Dancing World: Cabaret Culture and Urban Politics, 1919–1954.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

    汉斯-蒂斯·雷曼. 《后戏剧剧场》. 李亦男,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Rice. 1981年,我们在流氓罪的边缘蹦过迪. BIE别的. (2020-11-5).

    关于艺术家

    肖泽镧 XIAO

    坍塌工作组发起人、创作者、肢体表演者。作为职业舞者,他以身体作为切入点,借由多样的媒介打开身体的不同面向与更多自由;直视当代身体的可控与不可控,强调人的在场与真实性、参与性、残酷性的“剧场”,寻找关系性的一切潜在可能。作品多以剧场展演、影像、装置等混合媒介形式出现,记录时代之下的身体所投射出的潜藏信息。他试图打破传统的“编舞”,来强调“编排空间”这一概念,并在这种特别的“编舞”中,力图使所有参与者卷进空间的“剧场”之中。其展演经历包括:“无器官身体1.0 ”(第三届当代戏剧双年展,深圳,2020));“无器官身体2.0”(上海复星艺术中心,上海,2021);“旧神的习惯”(Heller au欧洲艺术中心,德雷斯顿,2022);“藻井”(UCCA“梦游天地”公共艺术季,上海,2022);“早餐的培根”(NOWNESS舞蹈影像实验室获奖制作, 2023);“舞厅”(上海超沉浸艺术节、燃冉艺术家驻地项目 ,2023 / 2024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