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亭子间、新来者与世界主义
漫游于世界,落脚于亭子间
从巴黎到上海
“亭子间”,也称“二楼半”,是上海旧式楼房石库门里的小房间,诞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前后。它的位置往往在正房的后面、楼梯的中间,面积七八平米,狭小阴暗,一般用作佣仆的住所,或堆放杂物。在艺术家赵玉的本次驻留中,“亭子间”是关键的时空线索。
在“燃冉”驻留项目中,赵玉提及她与“亭子间”的关联:
“曾经我居住在位于上海静安别墅的‘二楼半’,它作为我记忆中的个人经验,连接着过去与现在,所以在驻留计划当中,我预计花费一个月时间重新探访静安别墅,以‘房客’的名义‘重新入住’,我将以‘亭子间’与‘晾衣文化’为切口,连接城市的脉络,思考我是如何作为一个微小的媒介使‘迁徙’前进及倒转。我将用我惯用的工作方式,比如图像、视频、出版物及装置的方式,去承载记忆、时间、迁移以及地域上的思考进行转译。”
—— 赵玉“燃冉”驻留项目方案节选
赵玉调研“亭子间”的方法源于她在巴黎对美丽城街区的研究。2016年,她误打误撞地搬入了曾经“臭名昭著”的巴黎美丽城街区,直至2017年搬走,从新来者到居民再到远观者, 她与“美丽城”的关系及对其的解读不断发生着变化。“美丽城”是一个多种族聚居的区域 —— 阿拉伯人、北非的阿尔及利亚人、毛里塔尼亚人、华裔在此聚居。在2016年至2020年间,围绕美丽城街区,赵玉进行了⻓时间的创作,包括摄影、装置等媒介,最终形成短篇小说《美丽城地铁站》,它记录了赵玉对美丽城的观察与想象,也是艺术家尝试“将文本作为展览的剧本”而进行的写作。在文本与艺术创作的勾联关系中,她不断地深入研究及实践“转译”和“写作的平行展览”的概念。
在法国求学时,赵玉注意到巴黎的奥斯曼建筑能直接地反映出居民的社会阶级和生存状态。一般来说,第二层是带有宽敞露台并便于管理楼下商店的“贵族”层,第三层和第四层是窗户装饰简单的“平民层”,最顶层往往是用作保姆间的阁楼。而隐匿于上海石库门中的一个个“亭子间”,也如同奥斯曼建筑的顶层,是上海城市变迁与社会生活的缩影。关于“亭子间”,赵玉以调研走访的方式,重返它的内部,回溯它的城市结构和人地关系 —— 它在“租借”的概念中是如何逐步形成的?它的晾晒文化又是如何依托于气候、建筑和依托于民族文化的?在此次驻留中,赵玉依托于她穿梭不同地域间的生活经验和“他文化”视角,展开了一组糅合了虚构与真实的叙事。
石库门、亭子间与晾衣文化
石库门是上海极具代表性的民居建筑。1910年前后诞生的新式石库门采用欧洲常用的联排式风格,内部结构却类似江南传统民居的二层院落式住宅,一般进门后就是一个小天井,天井后是客厅,天井和客厅两侧是左右厢房,楼上则是主要的卧室。再进去,是后天井,这里设有灶披间和后门,灶披间上即是为亭子间,亭子间屋顶采用钢筋混凝土平板,周围砌以栏杆墙,作晒台之用。这种中西合璧的建筑反映了上海的殖民史,以及近代上海社会意识形态中的中西方文化从对立逐步走向认同的事实。
“亭子间”住宿条件简陋,因此租金低廉,成为许多作家在上海的落脚点,形成了“亭子间文学”的文化现象。鲁迅的《且介亭杂文》就撰写于此。茅盾的《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郭沫若的《亭子间中》、梁实秋的《亭子间生涯》、周天籁的《亭子间嫂嫂》均写于“亭子间”。在《论30年代“亭子间”青年文化与上海文化的关系》中,梁伟峰阐述了“亭子间”的文化隐喻。作为大量来沪青年知识分子的居所,“亭子间”的恶劣居住环境成为左翼青年文化的象征。“亭子间文学”作为一种青年文化模态,也有别于上海市民的生活方式,比如留蓄长发,穿乌克兰式的衬衫、中秋节不吃月饼等等。
抗日战争后,上海涌入大量难民,原房主或二房东将一幢石库门建筑分拆租售,其中就包含“亭子间”,原本“一门一户”的石库门变成了拥挤的“七十二家房客”。由于空间局促、气候潮湿,房客惯用晾衣架在室外晾衣。建设于五六十年代的工人新村,由于面积狭小,在户型设计中也较少考虑到厅室的需求,因此居民发明了能从窗户伸出去的“龙门架”。私密的衣物出现在公共空间中,这种上海独特的晾衣景观表征了“五方杂处”和 “华洋杂处”的包容与杂糅,而晾衣过程中必不可少的阳光,也是赵玉在文本创作和文化研究中的线索性符号。
今天仍然住在石库门和“亭子间”的居民,如何思考自己在历史语境的身份?作为一种具有隐喻意义的空间符号,住宅本身又如何串联集体记忆和个人身份的叙事?赵玉以文本、影像、表演、装置等方式并行的创作方式给我们启发。
跨越时空的场域
上海市中心的美丽城地铁站到弄堂公馆里的城市剧场
在驻留期间,赵玉顺延着在巴黎片区“美丽城”的居住经验重新考察上海,对马当路街头、石库门里弄、住宅建筑之间的 “夹层” 空间属性进行探究。在本次“燃冉”驻留项目的驻留开放日Open Day,艺术家赵玉将紧邻石库门街区的Live Now工作室改造成一个迷你版的巴黎美丽城地铁站。她将透明落地窗覆上等身比例的摄影图像,向来往的观众展示了巴黎城中的地铁站景象:在巴黎的晴空下,熙熙攘攘的行人穿梭在这个临时性的中转空间,他们的肤色和穿着显示出不同的族裔和国籍,也揭示了这片区域的复杂特质。有人凝视着拍摄者,也有人匆匆掠过。
“海上的就是世界的”,燃冉”驻留Open Day现场,新天地Live Now,2023
在Live Now入口处,赵玉将她在驻留期间拍摄的石库门照片拼贴在黄色亚克力板上。石库门砖石上的侵蚀痕迹与建筑机器人3D打印的水波纹理外立面并置,仿佛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从外部看,原本透明的玻璃外立面化为一个折叠空间,模糊了盒子的内外部。Live Now宛若一个时空切片,在新天地空间中折射出一个“他者”的场域。东方与西方,白天与夜晚,倒错的时空在此不期而遇,以陌生化的体验强调着模糊而流动的地域边界。
在Live Now的内部,赵玉在地面上铺设了蓝色沙砾、一本书和仿真螃蟹。房间的角落摆放着一把蓝色沙滩椅,邀请观众坐下来设想自己身处一座被阳光抚摸的岛屿,另一个角落是赵玉的新作《东方巴黎战袍》,这件作品的灵感来源于上海里弄随处可见的晾晒衣物,以衣架形态的悬架垂挂着印有历史图像的布料。这些奇异的景象将观众置身于介于城市和海岸、真实与想象之间的阈值空间。
“海上的就是世界的”,燃冉”驻留Open Day现场,新天地Live Now,2023
驻留尾声的Gather Here环节就发生在上海典型的里弄间,该空间被翻新整修后成为对外开放租赁的共享空间,四周环绕着花店、早餐摊、画廊和菜市场。它所坐落的乌鲁木齐路也在政权更迭中易名,从具有殖民意味的“麦琪路”(Route Alfread Magy)变为如今的中国城市名称,同样也映射着时代变迁。
“幸福楼三部曲”,燃冉”驻留Gather Here现场,好处MeetBest,2023
演绎,作为一种重返历史的方法
作为调动观众感知的手段,赵玉在Live Now现场邀请了表演者何欢在沙滩上体验她捕捉的上海里弄,用声音、语言、肢体动作来扩延观众对空间的体验与想象,Live Now工作室外则人声嘈杂,观众随意地坐在台阶上,畅聊各自的居住体验,以轻盈的角度洞察城市历史空间的变迁。
“海上的就是世界的”,燃冉”驻留Open Day现场,新天地Live Now,2023
而在本次的驻留Gather Here互动交流活动,赵玉再次从她的小说《美丽城地铁站》出发,通过一场来宾参与排演的合作——“幸福楼三部曲”,邀请来宾在剧本与地方饮食中体验跨文化、跨阶层的交融。“幸福楼”是“美丽城”地铁站口的一家华人餐厅,如同大部分海外华人区的建筑,它的外观还停留在7、80年代常见的中式饭店样式,象征着从故土到巴黎的记忆迁徙。
“幸福楼三部曲”的菜单分为三个章节,分别对应三个情境:7、80年代生活在美丽城的华人偷渡客、追寻故土真相的摩洛哥裔法国人和回忆上海亭子间的留学生。菜名作为时空线索的隐喻随着章节依次展开,形成了一场文学餐桌。第一章节围绕巴黎“美丽城”的豆腐店展开,以豆腐花唤起遥远的乡愁,第二章节呈上了北非风味的罗非鱼和色拉,暗示着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错综复杂的人口流动和身份认同。第三章节以老上海典型的里弄餐食为特色,将宾客带回“亭子间”的历史情境中。
“幸福楼三部曲”菜单,“燃冉”驻留Gather Here现场,好处MeetBest,2023
宾客被要求身着白衣出席,在这座历史民宅中再度演绎三个异乡人的故事。晚宴前,剧本排练开始,宾客们开始一次次调整站位和语言的顿挫。人们陆续到来,点燃桌上的蜡烛,窗外雨声稀疏,当晚的故事也在这个想象中的时空开始。
“欢迎大家来到幸福楼!所有的国家,所有的阶级,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一起,吃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随着艺术家赵玉以乌托邦式的宣言开场,三个情境以蒙太奇的方式先后展开。
“幸福楼三部曲“表演式晚餐剧本
“【E角色】
雅努斯气喘吁吁地扶着墙顿了几秒钟后,开始逐字逐句地读出牌匾上的字。这已经是雅努斯第二十次在巴黎看房了,读完后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一次能成功地租到房子。
雅努斯走回78号,爬上了6楼,楼梯盘旋而上,每层两户,到第六层后,楼道的分布有了明显的变化。这一层的住户分布在一条长长的L型走廊上,户数变得更多,雅努斯这时候才意识到她还不知道这一层住了几户人家,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她居住地另一端开始数了起来:
*上菜老上海酱鸭(且介亭鸭)
【F角色】
“一、二、三、四、(E旁白继续讲话)五……六”(踱步边走边说)
【E角色】
当她转身时,才看到角落里那一户门口有一个三层的小台阶,由于台阶的升高,这扇门比普通的门矮了很多,准确的说,这里是住在六又三分之一楼层的住户。
雅努斯盯着这扇门,她脑海里瞬间浮现起六年前在上海时的画面:
【G角色】
“哎呦,不是这里啦,侬看看包裹上写了二楼半,侬怎么老送错啊……行行好,你们多动动脑子好伐……”(需要一个讲上海话的男生)
*上菜低温糟鸡胸肉(阳光抚摸的岛屿)
【E角色】
雅努斯小碎步下了7个台阶,从快递员手里一把夺过包裹,然后用手指往她的斜上方指了指,说:
【F角色】“喏,二楼半!”
【E角色】
为了避免跟二楼的那对夫妇产生对话,她跟快递员说完话后立马小碎步跑回房间,这间小屋正是她当时唯一能找到的既处于市中心又相对便宜的房子。二楼半,一个既不属于二层又不属于三层的楼层。那是一种,此刻人身在此地,却又不属于这里,任何人都无法想象那二楼半竟真实的存在,更无法想象的是,竟然就是自己无法比真实更真实地,居住在这极其不真实存在的地方。
*上菜开洋葱油拌面(海上的就是世界的) ”
—— 赵玉《幸福楼三部曲》节选
“幸福楼三部曲”,燃冉”驻留Gather Here现场,好处MeetBest,2023
随着排演故事流转,项目组人员为宾客端上一道道故事所在地的美食。“幽灵”般的身影诵读着历史的回声,被食物唤醒的记忆萦绕在味蕾之上,潜藏在每个角色之下的集体叙事随着剧情的推演缓缓浮现。从“海上的就是世界的”到“幸福楼三部曲”,赵玉的创作都源自于世界公民对于跨地域生活经验的书写。在这些书写所改编的展览和演绎中,“美丽城”地铁站、“幸福楼”和上海里弄“亭子间”中的个人叙事史一次次地焕发生机。
驻留成果展示
赵玉,《海上的就是世界的–幸福楼三部曲》,2023,布面印刷、木质衣架,150 × 120 × 350 cm(左)
赵玉,《以美丽城地铁站为剧场》,2023,布面印刷、综合材料,40 × 300 × 280 cm(中间)
“燃冉”艺术季青年艺术家群展单元,新天地壹号,2023
同年11月份,赵玉回到上海,在新天地壹号的“燃冉”艺术季青年艺术家群展单元再现了“美丽城“地铁站和“幸福楼”。新天地壹号在三楼的露台处有着向外延伸的落地窗与天窗,正如“亭子间”之上的“晒台”,它与整个建筑紧密相连,却同时具有某种临时属性。赵玉利用这一特质,将打印着“幸福楼”餐厅和“美丽城”地铁站的帘幕放置其上,象征着石库门与“亭子间”的嵌套关系。同时,《海上的就是世界的–幸福楼三部曲》也被悬挂在天窗之下,像晾晒着的衣物一般吸纳着阳光的能量。在展览中,地铁站、幸福楼不仅作为物理空间中的地点被呈现,更作为不同叙事中的副本被流传、想象、重构,从巴黎到上海,有关它们的印象将长存于观众的思绪中。
赵玉,“阳光下随风飘荡”系列,2023,布面印刷、综合材料
“燃冉”艺术季青年艺术家群展单元,新天地壹号,2023
参考资料
鲁虹. 钩沉|石库门与“亭子间作家”. 政协联线(2020-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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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亭子间的精致与传奇//黄其森.院子里的中国. 作家出版社.(2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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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冉ranran.“燃冉”驻留艺术家对谈 | 赵玉:文化的纠缠才有更多幻想.(2023-5-15).
燃冉ranran.“燃冉”驻留|赵玉:戏满幸福楼!.(2023-6-27).
关于艺术家
赵玉 Pocono Zhao Yu
本科(DNAP)及硕士(DNSAP)毕业于法国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她的创作主要致力于将“自文化”转化为“他文化”视角,并置入时空深层框架进行思考,通过图像、视频、写作及装置等诸多媒介进行转译。她基于行走、基于个人经验,借用符号学、文学以及相关社会学科中的元素对场景进行重构,籍此呈现世界范围内的文明流动与文化流变;一个“新”的叙述者从中产生,以“闯入者”的形象迫问历史之真,探讨和回应原本与副本的复杂勾连。其作品曾在第一届北京艺术双年展、第七届济南国际摄影双年展、广东美术馆、OCAT研究中心、喜马拉雅美术馆、三影堂艺术中心、碧云美术馆等大型展览或机构展出;曾入选天目里美术馆、斯沃琪和平饭店艺术中心、Paris × Berlin等艺术驻地项目。2019年入围OCAT研究中心“研究型策展计划”终选名单,同年出版短篇小说《美丽城地铁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