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芮：危机、模拟与决策机器
从技术到自然
模拟引擎，作为推演现实的工具
艺术家胡芮的驻留提案中描绘了这样一幅未来图景：
“2030年代末期，虽然人类在环境保护方面取得了极大的进展，但是，上个世纪造成的种种问题，依然在显现着长远而极端的影响，并非朝夕之间就能逆转。为了防止地面继续下沉，大部分低海拔的沿海城市已开始疏散人口，停止建造高楼，并将旧有的高楼逐步拆除。而为了防止热射病的进一步危害，许多地区实行了跨度极大的夏令时，将高温季节的主要活动时间调整为日落至日出之间的夜晚。为了继续应对无可避免的行星级环境危机，包括上海在内的全球多个临海地区，都由各领域的优秀学者组成守护与改造委员会，以研究更为激进的城市改造方案。
在人工智能与超算模拟的辅助下，委员会形成了两种不同的主要方案。第一种方案，将不再建造新的海堤和护岸，而是主动将海水逐步引入城市，在新的海平面填海造岛，同时改造现有楼房，使它们能够抵御海水侵蚀，以此逐步建立起新的水上岛城。依靠水的反射及调温作用，改善水上城市的气候状况。第二种方案，是推进更为激进的全面绿化，使城市地区植被覆盖率达到95%以上，重新回到历史上城市化以前的水平。并且突破以往仅将植物景观化的观念，致力于将地表的人造地面由植物全面覆盖，将人类活动区与植被融合，尤其选用对土地加固调节能力出众的树种以及能够高效减碳的藻类，修复土地结构与水土平衡。
虽然这种由人类大规模干预进行地景改造（terraforming）式的城市改造手段，曾在20年代对于后人类世的讨论中逐渐为人诟病，但进入30年代末，面对未来无可避免的生存问题，超大城市不得不转向重新拾起这种策略。毕竟，新的哲学也开始流行：技术的亦是自然的。”
——胡芮“燃冉”驻留项目方案节选
作为构建叙事的工具，胡芮计划在此次创作中以模拟引擎和生成式AI为媒介，叙述环境危机下的未来上海。故事从一对上海环境学家伴侣的视角出发，探讨他们对未来环境设想的分歧，并以此构想未来世界观下的地表构成、生活方式、环境理念和社会思潮。对胡芮而言，模拟引擎作为工具和概念本身都至关重要。
“它不仅是现实的再现，也是构造和推演新的现实的方法，包括在科学研究和创作方面都是这样。模拟技术是一个实验场，我可以在其中重新定义对象的属性与关系，从而探寻和重构另类的现实。游戏引擎在观念上的潜力在于‘引擎’，游戏只是行业的传统限定，这种软件本身不过是一套特定的视觉模拟与物理模拟工具的集成，可以被用作创建新的虚拟环境、事件和规则，从而摆脱技术认知的限制，成为一种文学工具。从这个角度来说，游戏引擎跟Word之类的文字软件没有本质区别。”
——“燃冉”驻留艺术家对谈｜胡芮：作为文学工具的模拟引擎
在过往的创作中，胡芮通过模拟引擎将神话与科技并置，探讨这两种人造系统对不确定性的对抗。《高保真神咒》中，东西方的两个神话人物以一场仪式拯救人类世界中因信息真实性问题导致的灾难，而《强效科技家居风水》则刻画了充满中式民俗的现代居家场景。此次驻留议题所聚焦的地景改造，亦是对技术调控自然之影响的推演。
当代艺术的生态转向
胡芮在驻留提案中将海平面上升作为环境危机的主要表征，这与他在纽约、洛杉矶、广州、上海等沿海城市的生活经历密不可分，而近年在全球范围内受到持续关注的环境议题，以及在其影响下当代艺术的生态转向，也是胡芮在此次驻留中的创作语境。
当代艺术对环保问题的关注始于上世纪西方的“生态运动”，随着全球化趋势下人类对环境危机的共识，可持续发展、气候变化等问题逐渐成为艺术界的讨论热点。千禧年后，艺术家开始从非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探讨生态问题，将动植物等物种纳入生态问题的考量中。同时，数字技术的发展促进了人类认识并控制自然界，也推动了艺术界对环境伦理和城市化的思考。
2018年，蛇形画廊启动了普遍生态学（General Ecology）长期研究项目，邀请艺术家、哲学家与科学家参与跨学科对话，通过展览和公共活动探讨了生态系统、非人类生命形式和自然世界与人类文化之间的复杂关系。2021年的上海双年展以“水体”为题，从长江三角洲的水系发源延伸至沿海城市的人口与经济流动，并发散到人类、气候、生态系统和科学技术间的依存关系。其中，澳洲导演、建筑师Liam Young发起的Planet City项目以3D渲染影像、VR、出版物等形式描绘了一座由100亿人口组成的虚构城市，城市以外的世界因气候变迁和人口密度等问题，已沦为全球性荒野。影片中，全城365天不间断地进行狂欢节、文化活动和庆典，以奇幻的明日景象检视了当今世界面临的环境问题。
同样从虚构叙事出发，胡芮构想的2030年代末上海环境危机将如何预测未来世界观下的地表构成、生活方式与社会思潮？故事中的抉择又将如何启发我们思考上海当下的城市规划与生态治理？
极端气候与城市改造思辨
演化与生成中的未来图景
在为期一个月的驻留中，胡芮为构建虚拟的未来上海进行了实地调研，同时也将这些素材运用于对现实空间的改造。在Open Day驻留开放日“临近的抉择”中，胡芮从气候问题切入，将位于新天地的天地本室打造为意见交锋的“气候峰会”现场。首先，胡芮在三个Ipad屏幕上分别展示了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评估报告第六次评估报告（自然科学基础摘要版），第五次评估报告（影响、适应与脆弱性）以及第五次评估报告（减缓气候变化）。这些报告旨在综合评估有关气候变化的科学技术、社会经济认知状况、气候变化原因、潜在影响和应对策略。
“临近的抉择”，“燃冉”驻留Open Day现场，天地本室，2024，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随后，作为参与者感知议题的一种景观图像参考，胡芮将AI生成的一系列城市图像投影在天地本室的幕布上。幕布前的展架上，胡芮以陈列了调研时收集的种种图像，这些图像可大致分为四类：其一是上海市城市总体规划（2017-2035年）资料，包含黄浦江沿岸历史遗产分布示意图、上海市域地面沉降监测设施分布图、上海和近沪地区生态协调图等；其二是上海的历史环境档案，包含海平面变化记录、七次海侵图等；其三是现实中以及处于概念阶段的水上城市和森林城市，如雅加达的水上城市、巴克敏斯特·富勒于1960年代构想的巨型浮动城市特里顿市（Triton City）；其四是胡芮用AI和模拟引擎生成的城市鸟瞰图、水面特写、气候模型界面等。在条形展架上，计算机生成的虚拟城市图像穿插在统计图表和现实场景之间，以碎片化的叙事串联起未来城市的构想——这些构想基于翔实的数据和对上海城市规划现状与历史的考察。
“临近的抉择”，“燃冉”驻留Open Day现场，天地本室，2024，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在Gather Here“保质期可变——食材保存工艺与未来城市想象”中，胡芮结合他来自贵州西部的家庭背景，邀请其母亲作为主厨，与家人一起呈现了一席以极端天气为情景的贵州风味餐食。尽管此次活动有家宴性质，但胡芮并未选择居家场景作为活动地点，而是将晚餐设置于兼具未来感和废墟气质的活动场地，以空间中裸露的钢架和水泥墙面模拟末世的生活场景，并利用场地原有的LED屏幕和散落在空间四周的条形灯管营造出“例外状态”的陌生氛围。
“临近的抉择”，“燃冉”驻留Gather Here现场，AdultSODA大人汽水，2024，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同时，胡芮将AI生成的未来城市图像放映于空间中的大屏幕和两侧的窗型屏幕上。大屏幕呈现了一幅幅光怪陆离的未来图景：微距镜头下繁茂的蕨类植物、热成像下的城市全貌和实时数据界面、结构精巧的现代风格建筑...同时，两侧的窗形屏幕也相继放映胡芮在驻留提案中聚焦的两种未来城市改造方案的图像：在一片广阔水域之上，人们通过桥梁和水上交通工具穿行于漂浮的岛屿之间；茂密的植被覆盖着林立的建筑集群，森林与楼宇之间已难以分辨。当夜幕降临，玻璃幕墙外的城市街景黯淡下来，胡芮即与参与者一同进入水上城市与森林城市的幻象中。
“临近的抉择”，“燃冉”驻留Gather Here现场，AdultSODA大人汽水，2024，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情景式的环保实践
在“燃冉”驻留项目期间，艺术家胡芮系统地梳理了上世纪以来气候模型的发展，并以上海为中心，搜集了全球范围内的城市改造案例。在Open Day当日，胡芮将调研成果以分享会的形式向公众呈现，并提出驻留提案中的两个城市改造方向，以情景式和游戏化的角色代入体验鼓励观众分享观点。在以食物为媒，激发人际对话的Gather Here中，胡芮延续了Open Day的分享会中以未来为预设的讨论，以极端天气下的食物保存工艺激发参与者对未来生活方式的想象。
在分享会之初，胡芮介绍了全球气候模型的发展及演变。作为预测天气的主要手段之一，今天的气候模型采用更精细的数字模型，看似静态的地图中，每个点云坐标都可以实时处理大气层和洋流数据。同时，混合机器学习等数据收集方法也被纳入建模过程中，用以更全面地评估政府的环境政策等人为因素造成的环境影响。
“临近的抉择”，“燃冉”驻留Open Day现场，天地本室，2024，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运行中的气候模型程序，图片致谢艺术家
随后，胡芮探讨了水上城市与森林城市两个方向所涉及的种种社会议题。2019年，建筑事务所Bjarke Ingels Group在联合国提出于韩国釜山市建立水上漂浮城市的方案，通过可连接的浮动模块平台建立可容纳1万人的社区。这种脱离原本城市生态，完全基于全新水域的开发方案，是否只是服务于富裕阶层的特权项目？它对面临气候变化的未来世界又有何参考价值？胡芮对此展开了深入探讨。
在2009至2014年间，纽约市政府将荒废的货运铁路改建为供市民休闲的高线公园。意大利建筑师斯特法诺·博埃里（Stefano Boeri）则在米兰和南京等地分别落地了“垂直森林”项目，将植被密集地覆盖于高层建筑表面。在植被与城市的关系中，胡芮试图探问，作为一种常常被景观化的对象，植物应当在城市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人类是否应该将野生植被改造成完全适应城市样貌的公园？最后，胡芮通过“再野化”（Rewilding）一词，提出了植物在城市公共空间与人类共存的另一种可能性。作为生态恢复的一种形式，“再野化”旨在减少人类对生态系统的影响，从而增加生物多样性和恢复自然原始生态。点缀在城市空隙、空中花园中的植物，是否真正脱离了人工的干预，做到了“再野化“？
“临近的抉择”，“燃冉”驻留Open Day现场，天地本室，2024，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在分享会的最后，胡芮再次回顾了他的驻留议题。在他虚构的叙事中，2030年代末的上海面临因气候变化而引发了环境危机，而缓解危机的城市改造方案有两种：建立水上岛城和森林城市。介绍完故事背景后，胡芮向观众随机分发了角色卡牌，请观众代入未来世界观下的职业角色，从自身的价值倾向和利益考量出发，思考不同方案的影响。在养老院经理、房地产开发商、 VR心理咨询师等视角下，观众佩戴上身份卡牌轮流发言，就各自分属的立场分析两种城市改造方案的利弊，并在讨论环节结束后，在两个方案中进行最终的“抉择”。在想象的灾难和现实案例的启发下，观众与胡芮共同展开了关于技术、自然与城市生活的思辨。
“临近的抉择”，“燃冉”驻留Open Day现场，天地本室，2024，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从情景式讨论到情景式聚餐，胡芮在设想社会变迁的同时，也着眼于科技语境中的人类情感和日常生活。在Gather Here活动中，胡芮通过风干、日晒、腌渍、发酵、浸泡等贵州菜中常见的食品工艺，邀请参与者一同探讨传统食品保存工艺在未来世界的演变——在极端天气多发的未来，这些食品工艺会更受欢迎吗？它们的风味、适用食材和工艺流程又将如何流变？通过探索气候变化背景下未来城市和饮食文化的可能面貌，胡芮试图建立食物与灾难、远途跋涉、季节变迁、气候变化等情境的关联。
“临近的抉择”，“燃冉”驻留Gather Here现场，AdultSODA大人汽水，2024，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晚宴开始后，胡芮与其母亲向来宾逐一介绍桌上的餐食，它们的风味和口感源于不同的食品保质工艺——风干晾晒后的香肠和火腿、在油脂中长期保存的鸡枞、由干辣椒烘烤碾碎后制成的糊辣椒蘸水、大米酿造而成的甜酒、大米揉搓舂打而成的饵块粑...这些由产地的先天地理条件所催生的食品工艺，在经年累月的生活中，逐渐形成了独特的地方饮食文化。在胡芮及其家人的叙述中，参与者得知，贵州风味作为一种食物流派，也在不断地与周边菜系发生融合，从云南菜和川菜中吸取食材和食品工艺。同时，胡芮以不锈钢碗碟盛放本次晚宴的食物，以其材质和功能性呼应“例外状态”下的食物容器 —— 轻便、方便收纳和清洁、材质稳定、不易摔坏。从Open Day到Gather Here，随着参与者的视角由城市规划和气候预测的宏大愿景，延展到一餐一食的风味流变，未来城市的面貌也逐渐地被胡芮勾勒清晰。
“临近的抉择”，“燃冉”驻留Gather Here现场，AdultSODA大人汽水，2024，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参考资料
燃冉ranran. “燃冉”驻留｜胡芮：作为文学工具的模拟引擎（2024.5.21）.
燃冉ranran. “燃冉”驻留｜胡芮：临近的抉择 （2024.6.3）.
燃冉ranran. “燃冉”驻留｜胡芮：环境危机与城市改造思辨 （2024.7.2）.
魏颖. 不以人类为中心的未来，朝向视角和思维方式转变的生态艺术//叶滢. 艺术新闻. (2023.5.21)
Serpentine Galleries. General Ecology.[2024-7-30]. https://www.serpentinegalleries.org/general-ecology/
Liam Young. Planet City. [2024-7-30]. Liam Young
关于艺术家
胡芮 Hu Rui
胡芮以影像、装置、游戏及模拟技术进行创作。他以多重视角关注与时间相关的问题，包括因果、预测、选择、语言等，近期创作尤其体现在气候叙事、计算机显卡作为预测仪器、决策背后的情感与偏执等方面。2017年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获得设计媒体艺术系艺术硕士学位，2014年于纽约大学获得电影系艺术学士学位并辅修计算机科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