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澍:技术、神话与比较叙事
回到历史现场
打捞历史场域中的科幻问题
艺术家曹澍的创作从感性经验出发,以在地工作和历史研究为方法,将多线程的叙事线索编织于电子游戏和模拟影像之中。在2021-2022年的个展“去罗马”中,曹澍用影像装置作品《异地牢结》重现了传教士卜弥格历时9年从昆明到罗马梵蒂冈的一次长途跋涉,以他的旅行轨迹串联起一个个重要议题:如炼金术、艺术史、宗教战争和文化群体间的意识冲突。《无限和无限加一》3D建模渲染还原了一座岛屿上的废弃招待所,并在超现实的镜头语言下讲述了一则围绕数学问题和权力话语展开的寓言故事。
此次“燃冉”驻留期间,曹澍延续了“去罗马”中的研究方法和表达方式,将视角投向了上海租界时期的降乩摄影。他在采访中阐述了项目的源起:
“我一直以来对租界时期的上海摄影很感兴趣,摄字的意思是‘拉走,牵引。将人的魂魄勾走。形容极有震摄力或吸引力’。因此摄影术这个中文翻译就很贴切。有一种记载说法,说是摄影术在租界外被认为是摄魂之法,国人不敢拍照,恐被摄走了魂魄。英国摄影师约翰·汤姆逊就曾经说自己在拍照现场,也是经常被人当作‘催命鬼’。学者葛元煦在《沪游杂记》中提到了摄影术传入中国的最早记录。当时的很多说法中,其实暴露出很多关于人对于一种新技术的特殊心理,类似《金枝》里面提到的巫术潜意识,比如拍半身像如同腰斩,被摄之人会遭横死之类。也有巫者会借助因为湿版摄影拍摄时的重影,来将其作为给招魂术加以解释的‘降乩摄影’。
在众多的上海早期的外景摄影中,有一幢建筑非常显眼,就是‘上海百老汇大厦’。这座大厦1934年建立,尚且留存着很多建筑建立过程的视频记录(那个年代电影胶片也刚刚普及),它的Art Deco风格一下子让我想起克莱斯勒大厦、金字塔,或是苏联时期的东欧纪念碑建筑。今年刚好是这座楼落成90周年,90年前,它就像穿越到民国的一个巨型怪物,和周边低矮的民房形成了强烈对比。现在关于驻留议题的设想之下,我比较倾向于去完成一件基于历史的叙事作品,具体还没有想好,可能要先去实地查阅一些民间摄影资料。大概会和这座大厦内部发生的一桩扑朔迷离的间谍案件有关,也可能和摄影术的隐喻有关,也可能作品形态会是一部与之相关的电子游戏......我也会借用很多史料来使得虚构的部分更加可信,另外也会有相隔非常久远的,不同时代的事件之间的共振。”
——“燃冉”驻留艺术家对谈|曹澍:编织游戏的经线与纬线
降乩摄影在上海的兴起
19世纪50年代,摄影术随外国使节、传教士和商人传入中国,而上海作为中国当时重要的通商口岸,也迅速吸纳了这一新兴技术。在1850年代至20世纪期间,上海开设了50余家照相馆,主营达官显贵或富豪名伶的人物肖像。随着摄影技术在20世纪初被逐渐普及,普罗大众开始在照相馆拍摄结婚照、全家福。自1920年代起,上海学界和报业人士中形成了大量民间摄影团体,旨在交流摄影技术与美学,其中较有影响力的包括1925年创办的中国摄影学会、1928年成立的中华摄影学社等。
在摄影术随着照相馆、报刊杂志和民间摄影团体逐渐走入大众视野的同时,大众对于新技术的想象和奇闻也开始滋生。在前期调研中,曹澍针对降乩摄影这一现象查阅了历史资料。由于早期摄影术所用的银盐版在曝光时会产生重影,令当时的人们相信摄影能拍下灵魂的影像,许多民国文献都记载了这类轶事,如学者柴小梵在《梵天庐丛录》中所记载的,北京一照相馆冲洗出的合照多出一人,该人影随后被指认为合照中女子的亡故未婚夫。
1917年,上海灵学会成立,并设立盛德坛以主持扶乩活动,一度影响广泛。受到西方“灵魂照相术”的影响,上海灵学会开始利用摄影这一“新技术”进行扶乩活动,即降乩摄影。温州人徐班侯在遭遇船难后,其家人利用扶乩活动为其灵魂照相。1918年,上海灵学会收到徐班侯的“灵魂照片”后,引起轰动,便试图请乩仙常胜子临坛摄影。随后,上海灵学会创始人之一丁福保找来摄影师为常胜子拍照。据《灵学丛志》记载,灵学会成员通过扶乩向常胜子提出照相请求后,常胜子表示可以一试,于是摄影师将镜头对准“壁上琼苑幻境白纸一幅”,在繁琐的显影后,照片上显现出白须长者形象的模糊影像,即是常胜子“降灵”。此后,盛德坛的降乩摄影在社会上声名鹊起,灵学会也以观音大士等神灵降坛摄影为噱头招徕生意、筹集资金。1918年起,开始有人请求盛德坛为其逝去的亲人拍照。当时,以《新青年》为阵地的新文化运动知识分子群体,秉着崇尚科学、破除迷信的宗旨对上海灵学会进行了严厉抨击。鲁迅在短篇小说《高老夫子》中,也通过盛德坛降乩一事侧面讽刺知识分子的迷信和愚昧。
由此可见,围绕降乩摄影的争议不仅反映出民众对新技术的认知偏差,也折射了民国时期上海的本土宗教、西方科学观与神秘主义等思想体系之间的角力,而这一文化碰撞的历史时期,以及其与当下加速社会之间的共振,也是艺术家曹澍在本次驻留期间的关键时空线索。
新技术的神话想象
算法黑箱中的时空界面
在“燃冉”驻留项目期间,艺术家曹澍针对上海租界时期传入的摄影术和民众对新技术的心理反应进行了调研,并先后在Open Day驻留开放日和Gather Here活动现场组织了两场分享活动。其中,Open Day“降乩摄影与扩散模型”于大新天地片区的天地本室中举行,这个汇聚了历史迭代和人文故事的档案室,坐落于原法租界第二和第三次扩张所划分的霞飞区。
在讲解早期摄影术和AI图像生成技术的同时,曹澍也在天地本室的三台iPad屏幕上,以AI生成的三段实验影像回应了他的驻留议题。最左侧的影像交替放映着现代与传统风格的建筑空间和残垣断壁,中间的影像呈现了无人轿车穿行于中式楼阁间的“上世纪”上海街头景象,最右侧的影像则在形似酒店大楼内部的建筑中展开了一段神秘组织的故事。在人工智能的算法黑箱中,“老上海”的景象被重新生成,与天地本室的影像资料并置,模糊了纪实与虚构的界限。
“降乩摄影与扩散模型”,“燃冉”驻留Open Day现场,天地本室,2024,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艺术家利用AI生成的作品片段静帧
在Gather Here“炭火渐暗 —— 技术,灵媒,烤肉”中,曹澍选择了上海闹市区一处高楼的顶楼露台,以“火”为引,为参与者带来了一桌从远古的技术问题“生火”开始的炙烤餐。这座高楼的高度已远超特奥蒂瓦坎古城祭祀太阳神的金字塔,站在朝向正西侧的露台上,可观测到夕阳西沉、夜幕降临的全过程。在大家围坐长桌、交流驻留议题的同时,艺术家在投影幕布上放映了他于此次驻留期间,使用游戏引擎创作的影像素材——镜头跟随陌生男子走进无尽的长廊,在这座孤立于现实世界的建筑空间内,男子独自穿梭于不同的房间,桌面上散落着《灵学丛志》刊登的降乩摄影照片,洪水的光影幻象在室内不断变化、闪烁流淌,一群泛着油光的肉块在复古装潢的客房中游移,介于肌肉与器官之间的粉色生物组织在微距镜头下飞速地蠕动增殖。散落在空间四处的平板电脑上,呈现着艺术家通过AI生成的黑白影像。在超现实的场景和艺术家的叙述中,“燃冉”现场迎来一场具像化的“火”之盛典。
“炭火渐暗 —— 技术,灵媒,烤肉”,“燃冉”驻留Gather Here现场,驻在LIVN,2024,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艺术家利用游戏引擎创作的影像静帧
回荡于过去与当下的技术隐喻
在天地本室的Open Day驻留开放日中,艺术家以降乩摄影的相关历史事件为例,结合AIGC的生成原理,探讨了不同时期新技术和鬼魂之间的一些隐秘关联事件。
在Open Day分享会之初,艺术家梳理了降乩摄影的发展脉络。19世纪的威廉・穆勒在底片上多次曝光叠加影像,呈现出半透明的人物,仿佛拍摄到了人的灵魂。早期摄影术传入中国时,因银盐版曝光时产生的重影,也常常被人误当成鬼魂。1917年,在西方灵学研究的影响下,上海灵学会成立,并出版了一系列《灵学丛志》,进一步推动了民众对摄影技术的神话想象。比如,上海盛德坛会拍摄原本无人的椅子或祭坛,并在曝光过程中使人影显现出来,声称其是观世音的护法神将或关圣帝君,并曾在降乩活动上使当时已逝世的徐班侯“显灵”。
“降乩摄影与扩散模型”,“燃冉”驻留Open Day现场,天地本室,2024,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徐班侯灵魂摄影图(左),《灵学丛志》封面(右),图片来源于网络
循着这一历史线索,艺术家将其对新技术的思考发散至当下热议的AIGC生成式扩散模型,最常见的应用是文生图技术,依据文字得到一段视频或者一张图片。在图片生成的过程中,图像首先被分解为非常模糊的高斯噪声,随后在去噪(denoise)环节中逐渐产生下一个新图像的近似值,最终凝聚成新的图像。由于早期AI对人类五官和身体的识别逻辑不健全,导致生成图像常有一手七指或五官模糊的谬误,并成为了一种都市传说 —— AI大模型的黑箱算法里也寄宿着死去的人的怨念。这种观念就像早期摄影术的“摄魂”说一样,与媒介本身的逻辑特性息息相关。
“降乩摄影与扩散模型”,“燃冉”驻留Open Day现场,天地本室,2024,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在探索这些新技术背后的隐喻时,艺术家探讨了两种历史上面对新技术的典型态度。其一是以工业革命时期英国工人为代表的技术卢德主义者,他们出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而砸毁工厂的机器,类似案例还有在通用型AI出现前期,马斯克号召AI领域的专家等一千余人共同抵制AI的进一步研发。其二是技术弥赛亚主义者,这个群体幻想新技术会让人产生进化,如同弥赛亚的降临。每次面临崭新的技术变革,人们都会结合自己所处时代的神话经验,给这门新技术赋魅。每当新技术以“神迹”的姿态再度出现的时候,新的神话会不断上演。对这些现象的思索也贯穿于艺术家此次的创作之中。
随后,艺术家向观众分享了自己在创作过程中受到的相关案例启发。1946年,辐射检监测员大卫・布拉德利在核污染海域内捕获了一个河豚。他将河豚的脂肪组织放在暗室的感光板上,却无意间捕获了河豚所释放的铀射线,将河豚的影像永远地留在了感光板上。前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技术员Aleksandr Kupny也曾在核泄漏后多次进出被废弃的基地,记录了反应堆内放射性衰变的直接影像。居里夫人研究镭时遗存的手稿几经辗转来到曾经历核战争的日本,依然释放着辐射能量。在这些巧合中,核辐射留下的痕迹如同为死者创作的摄影,暗含着摄影这一技术与捕捉亡灵之间的隐喻关系。
在Open Day的最后,艺术家介绍了新作品的缘起与创作主题。驻留开始之前,他便关注到了上海大厦这一历史建筑。它于1934年落成,1943年被日军占领并在其中留下了扑朔迷离的一连串事件,但其建造记录和图纸等资料均保存完好。在驻留期间,艺术家走访并拍摄了上海大厦的内外建筑空间,延续他以往的创作方式,以特定空间为切入点展开叙事。在他计划完成的新作品中,艺术家将利用AI图像生成和计算机图形建模技术,以一个死去的摄影师的视角,讲述一个在阈限空间中徘徊、有关核创伤的故事。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百老汇大厦,图片来自网络
艺术家利用游戏引擎创作的影像静帧
如果日新月异的AI图像生成模型和摄影术象征现代文明的技术,那么艺术家将如何思考技术的起源与发展?曹澍在驻留临近结束之际,沿着时间轴继续向前回溯,将“火”作为人类原初技术的隐喻,以烤物餐为媒介,举行了Gather Here“炭火渐暗 —— 技术,灵媒,烤肉”。
传播学者约翰·彼得斯(John Durham Peters)在他的《奇云:媒介即存有》第三章探讨了火与文明之间的密切关联。从篝火堆到壁炉、内燃机,再到电力的演化过程,反映了现代文明对火的驯化,使这一原本剧烈的化学反应成为了现代生活中习以为常的“容器型技术”,即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所提出的包含水罐、地窖等具有基础设施性质的技术。在此次Gather Here中,曹澍尝试感受手动点燃的木炭,引导参与者关注“火”最初的自然形态 —— 在空中舞动的赤焰和高温,从而具身感受作为技术物的“火”。
炭火燃烧升起的烟雾(左),艺术家利用AI生成的影像静帧(右)
随着烟雾氤氲,参与者陆续抵达活动场地,随之而来的由牛脊、鸡肉、鱼类等海陆生鲜构成的“食物祭典”也拉开序幕。艺术家客串主厨,在炭炉边为参与者烤制食物。在斯蒂格勒的论述中,技术因爱米比修斯的过失和普罗米修斯的盗取行为,呈现为火这一原型,人类使用火,将猎物放置于火上炙烤,吞噬并获取猎物的能量。正是由于将火种视作神的赐礼,其后各类与神鬼沟通的祭祀活动也与炙烤的食物产生了紧密的联系。在艺术家与参与者炙烤食物的过程中,火的种种文化意象也通过视觉、听觉、嗅觉和味觉等多个感官维度被激活,带领参与者重回史前的技术现场。
“炭火渐暗 —— 技术,灵媒,烤肉”,“燃冉”驻留Gather Here现场,驻在LIVN,2024,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参考资料
燃冉ranran. “燃冉”驻留|曹澍:技术与鬼魂之间的缠绕关系 (2024.8.2).
燃冉ranran.“燃冉”驻留|曹澍:降乩摄影与扩散模型(2024.7.4).
燃冉ranran. “燃冉”驻留|曹澍:编织游戏的经线与纬线(2024.6.19).
[美]约翰·杜海姆·彼得斯《奇云——媒介即存有》,邓建国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2020.
许海峰. 中国照相馆的橱窗:从慢照时代的士绅名媛到社会主义工农兵//澎湃新闻(2016.7.19)
王宏超. 神界灵光:上海盛德坛之灵魂照相活动//上海文化(2016年3期)
关于艺术家
曹澍 Cao Shu
曹澍的创作媒介以叙事性的3D数字影像、电子游戏、场域装置为主,基于具体地方的调查和研究,将计算机图形技术背后复杂的生产机制和神话隐喻与历史档案、社会议题紧密编织在一起,他近期的系列创作围绕个人家族史中与集体主义有关的幽灵学叙事展开。近年曹澍曾获2022年OCAT × KADIST青年媒体艺术家奖、2021年上海影像博览会Exposure Award、2017年BISFF艺术探索奖等。近期作品在巴塞尔乡村州美术馆、澳门艺术博物馆、悉尼白兔美术馆、马德里Matadero当代艺术文化中心、香港M+博物馆、UCCA沙丘美术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亚洲协会香港中心、天目里美术馆、OCAT上海馆、纽约Sleep Center等机构展出。近年参加了瑞士巴塞尔Atelier Mondial(2017)、日本横滨黄金町Bazaar(2019)、以及慕尼黑Muffatwerk(2023)的驻地项目。除此之外,曹澍的作品也入围了世界各地的影展主竞赛单元,包括莱比锡纪录片与动画电影节、昂西国际动画节、米兰电影节、渥太华国际动画节、汉诺威国际短片节等。其作品收藏于卡蒂斯特艺术基金会、悉尼白兔美术馆、天目里美术馆、尧山艺术基金会、浙江美术馆等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