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磊：捕获、嵌套与系统映射
工业化标准下的临界场域
能指与所指的再赋权
高磊的创作贯穿雕塑、绘画与摄影，“标准化”的工业制品与日常物是他主要的创作材料。通过大量收集不同时代的物件，高磊寻找着这些触手可及的物品与其暗藏指涉的社会权力结构，并对这些物件进行能指与所指的解构与融合。最终他将这些寻常的物件异化为多语义的符号，以此构成一个测量物质、消费、权力与宗教等诸种领域之间的尺度与模型。
“收集不同时代信息的物件是我身体一直感兴趣的事，它们往往散发着一种微茫而有穿透力的能量，不断引诱我去捕获它们，也许它们就是我身体所缺失的某种能量的载体。”
——“燃冉”驻留艺术家对谈｜高磊：将经验浓缩成时间和空间的标本
在材料的选择上，高磊有两种不同的创作逻辑。“有时，这些被我所捕获的载体也会激活我的大脑，去帮助它们寻找另一部分来完成它们的交媾与重生。但大部分情况下我会先有明确的意图再去寻找与之匹配的材料，这时的大脑会主动产生很强的信号去寻找几种能相互匹配的载体进行组合重构” 。就比如在作品《Z-772》中，高磊收集了上世纪中国80年代使用过的铝质澡盆、消防高压水枪、玻璃注射器，并将这些物件按照内部液体压力大小的顺序依次连接构成一件现成品雕塑。他试图以此描绘现实生活中由底层到顶层渐变的社会结构，现成品中暗含的能量在他的精心构成下共同组成为一个介于稳定与崩溃临界点的装置系统。
高磊,《Z-772》，2013，铝盆、高压水枪、注射器,90x90x60cm，图片致谢艺术家
而另一种方式则是回归与自身相关的生活用品，“它们有时也会以类似于纪念碑的形式去重构出关于我之前生活中的一段时间与空间的标本”。比如作品《125746KM》装置中的四个轮胎是高磊真实使用了六年的轮胎，“125746KM”实际上是轮胎的总行驶里程数。除了以镜像垂直排列的四个轮胎，高磊还以轮胎为原型，按照它们在车体上的透视关系，绘制了四幅轮胎画像。
高磊,《125746KM》,2019，纸、金属漆、铝板、亚克力银镜、轮胎、钢丝、电动马达，106 X 76 cm X 4,21 X 75 cm X 4, 120 X 38 cm，图片致谢艺术家
工业文化中想象与记忆的延伸
工业化的发展往往离不开工业文化这个概念，工业文化是伴随与渗透在工业生产与工业发展之中的。事实上，工业制品与消费者一直以来都存在着一个对应关系，工业文化的操纵者操控着大众思想与心理的同时工业化制品也顺应大众的需求进行改变与创新。在高磊的创作中，他并不抵抗这种意象与技术发展所带来的影响，而是选择顺应环境中工业化发展的脚步。
“之前在北京创作时，更多是与工作室周边的小加工作坊进行合作，他们的客户标准是游移的，不确定的。但搬到上海后，我发现很难找到小的加工作坊，基本都是加工进出口产品的大工厂,他们的客户标准基本都是统一的,而且都比较国际化。于是，我为了能在这类工厂加工制作，我就将个人化的标准转换成他们的工厂国际标准，从位图变成矢量图,从亚麻布变成金属板，从画笔变成激光。这一切的转换都将我之前所描绘的带着体温的暴力逐渐冷却，手绘线条的柔和变成了矢量切割的锋利。最终它们失去了之前作品的温度、情绪，变成了一个有着国际工业标准的‘不朽之躯’。”
——“燃冉”驻留艺术家对谈｜高磊：将经验浓缩成时间和空间的标本
高磊的创作虽是“冷静”且“标准化”的，但往往又因为其材料选择的生活性带给观者无限的想象，我们仍能在这一片冷酷中映射内心或过往的记忆。就像注射器于高磊而言 “是第一件象征了疼痛与权力的物体，它是一种具有了家长许可的合法性后，能从外部刺入身体的刑具”一般，高磊并没有限制观者对作品的解读，反之更希望观者能够根据自身经验去激活与丰富作品的内部能量。
在此次“燃冉”驻留中，位于城市腹地的透明矩形空间“Live Now”是艺术家高磊收获的第一件现成品。这个与周边繁忙街道大相径庭的空间在他眼里仿佛就像一个“玻璃凝固成的洞穴”，通过播放他创作生涯早期的动画作品《1/3》，高磊打造了一个具有仪式感的催眠场域和心理咨询剧场，并希望以此搜寻一些与众不同的信息或物质载体。由此，“Live Now”成为了一个用以捕捉物质与非物质创作媒材的收集器。而街道空间与透明工作室所形成的观看关系，恰恰被高磊拿来强化一种反身性的感知。高磊会如何思考或者说如何提供观者思考环境与观看感知之间的关系呢？同时他又会如何激发人们对于自身经验的回溯与想象呢？
城市中的捕获行动
反身性的观看感知
在此次“燃冉”驻留项目中，高磊将“Live Now”空间打造成了一个剧场和心理观察室。整个剧场由三部分组成：物理剧场、催眠影像和身体剧场。在物理剧场中，高磊回收了大新天地地区户外可持续建造项目所使用的地砖，并将其与联排座椅和CRT监视器共同放置在“Live Now”空间中。来自于上世纪80年代的捷克布拉格联排座椅和日本的CRT监视器经由上海新天地地砖的连接，共同构成了一个共时的空间场域。而在监视器上播放的则是高磊于2004年创作的催眠动画作品《1/3》，该动画描绘了一个群体中，被放大的个体对另一个群体进行剧场式催眠表演的过程，剧终时被拉下的铁幕与动画中的剧场观众也不禁将观众的感知由屏幕内延展至屏幕外。影像中的虚拟剧场此时与“Live Now”空间的物理剧场形成对照关系，而行经“Live Now”的城市居民则亦与观看作品的观众形成了又一层观看关系。
高磊“燃冉”驻留Live Now现场，Live Now，2023。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在“身体剧场”中，高磊将多年来制作与收集的雕塑与现成物收集在一个金属网格搭建的铁笼中。这大都是他多年创作中频繁出现的一些元素，也是艺术家用物质建构出的一件类似于艺术家身体的剧场，观众可以去透过铁网去观察其内部的构造与细节，并从中发掘与想象物件所暗藏的意象与经验。
“身体剧场”在“燃冉”驻留Live Now现场，Live Now，2023。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被构建的心理剧场
在1910年发表的《莱奥纳多·达芬奇及其童年记忆》（Leonardo da Vinci and a Memory of his Childhood）中，西格蒙德·佛洛依德首次在传统传记编纂中结合了创作心理模式研究。艺术家孩童时期的经历与人格养成逐渐成为观察创作形式、创作意图的重要依据和方法。尽管这些被挖掘出来的记忆、投射、幻想并不能完全解释创作的本质，但他为艺术史的研究提供了一条蹊径。在此次“Live Now”开放日中，高磊打造了一场心理观察活动。他邀请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上海市心理学会临床心理与心理咨询督导专委会会员朱晓刚老师作为“Live Now"空间一日的主人，参与者与朱老师共同观看艺术家创作的动画影像，并与朱老师分享观看的感受，同时还可以分享自己过往梦境中所出现的意象。而朱老师则会在每次一对一交流后整理心理咨询过程中出现的物件关键词，包括有狼、蜘蛛、蛇、鹰、巨型轮船、阶梯、浴缸、图钉、轮胎、三角体等等。在艺术的场域下出现的心理咨询使得参与者与心理咨询师之间的关系更加放松，讨论的话题也由此更加深入。
“心理观察活动”，“燃冉”驻留Live Now现场，Live Now，2023。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而谈到此次心理咨询活动的动机，高磊说道：“在这个过程中，我利用了Live Now，这个在都市腹地中心的透明玻璃容器建筑，并结合了我为它所设置的物理剧场、催眠影像与身体剧场完成了一件诱捕装置，最后通过心理咨询师的驻守与猎捕搜集到了许多我意想不到的来自于他者梦境中的意象。这些意象会存入到我之后的创作线索的词汇库中，理想状态应该是在之后一些公共类型的作品中，我将会使它们在新的语境下被重新激活与排演，最终使这些来自于不同群体内心深处的梦境意象，从一种私密虚幻的状态通过公共空间的呈现转化成可以供大众观看与触摸的物质标本。”
剧场之外城市之中
2023年3月，首期“燃冉”驻留计划收尾，“燃冉”汇聚首期参与驻留的三位艺术家与合作者们，举办了一场由“具体的人”和“具体的物件”组成的Gather Here活动。在此次活动中，除了能品尝到由同期驻留艺术家殷漪准备的上海本地菜，还能看到高磊带来的他在驻留据点、临时住所以及工作室等地拍摄的图像。这些照片被高磊打印出来，“它们以打印的方式输出成为类似于纸质明信片的形态，在Gather Here活动中这些碎片最终被不同都市的人群以他们各自的经验归类粘合后带走”。而谈及此次“燃冉”驻留的“Live Now剧场”活动，高磊认为“新天地变成了一个被频繁研究观察的剧场，但我始终努力使自己的身份置于剧场之外”。无论是以明信片形式留存的物件，还是“剧场”中以关键词形式存在的物件意象，最终都与上海新天地“Live Now”物理剧场共同构成了上海城市的“身体剧场”。
“具体的人”，“燃冉”驻留Gather Here现场，meethere 好处，2023。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驻留成果展示
2022 年 12 月 3 日，2022“燃冉”艺术季——回环之歌开幕。在此次驻留展览中，高磊将分别代表着他当时创作生涯起点与终点的作品《建筑N0.35-103#》和《RFID》以U型装置的形式镜像相对放置。作品《建筑N0.35-103#》是高磊2006-2008年间创作的有关时间与空间碎片化研究系列中的一张。在拍摄的过程中，高磊以分段式拍摄与后期数字合成的方式对北京王府井附近被焚毁的一栋历史性建筑进行了三小时的扫描，最终层层相叠的照片还原出了原始建筑在历史时空中叠合的真实状态。同时，高磊将照片中35号建筑窗外商业区的风景篡更改为了海平面，“我想让处于快速变化、毁灭与衰败中的现代房间，与水和大气这样纯自然的稳定永恒的元素形成对照，因此剔除了窗外与新天地相似的商业环境”。
而《RFID》是高磊芯片系列绘画作品之一，在这一系列作品中，原始的工业化芯片与被绘制的芯片“肖像”并列在画布之上。在绘制的过程中，高磊利用注射器与颜料在画布上进行颜色的填充，注射器作为高磊眼中权力的象征，通过精细的手法与针头将颜料渗透于迂回的芯片线路中，以此放大了工业化发展中的权力结构。这两件作品的镜像对立展示了工业与技术对人的规训，但高磊认为：“技术就是一套催眠术，从对抗性过渡到引导人去自发配合技术与之共同进化，它变得越来越温柔、体贴，更加不带明显地伤害。”
1. 高磊，《建筑N0.35-103#》，2008，摄影灯箱，150 × 150 × 15 cm。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2-3. 高磊，《RFID》，2022，布面丙烯、RFID金属芯片，40 × 30 × 5 cm。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参考资料
燃冉ranran. “燃冉”驻留艺术家对谈｜高磊：将经验浓缩成时间和空间的标本（2022-12-15）.
燃冉ranran. 好奇现场 | 在艺术家工作间遇见心理咨询师（2023-1-3）.
燃冉ranran. “燃冉”驻留回顾｜高磊：在捕获与重构之时，挖掘微茫而有穿透力的能量（2023-1-17）.
曹雅琦. “燃冉”艺术家驻留项目：三位艺术家关于城市的别样目光. Art-Ba-Ba（2023-1-7）.
燃冉ranran. “燃冉”驻留回顾｜Gather Here：具体的人（2023-3-23）.
孙星. (2015). 工业文化的起源、形态与作用. 工业和信息化部工业文化发展中心.
关于艺术家
高磊 Gao lei
高磊的艺术创作涉及装置、雕塑、摄影及绘画等各类媒介。他在创作中多借用日常物及“标准化”的工业制品为基本元素，这些作品经由合成或抽离的规训化形态处理，在模糊、改造中被篡改或增添了功能、属性与含义，从而成为测量身体、权力、消费与宗教等诸种领域之间的尺度与模型。通过精准的材质测试与图形的矢量化，作品与其面临的对象及试图发出的问题一起在空间维度与观念维度中不断跳转，使观者得以用一种经验之外的标准重新审视与测量我们与世界固有的边界。
高磊曾于空白空间（中国北京）、阿拉里奥画廊（韩国首尔）、台北当代艺术馆等机构举办个展，其作品亦参展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上海民生当代美术馆、龙美术馆、油罐艺术中心、昊美术馆、广东时代美术馆，新加坡美术馆、IVAM 现代艺术研究院（西班牙瓦伦西亚）、Tinguely 美术馆（瑞士巴塞尔）、路德维希美术馆（德国科布伦茨）、 韩国国立现代美术馆等国际艺术机构的群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