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漪:聆听、游荡与声音艺术
城市中的听觉文化
建立听觉意识
殷漪曾经用“看是一种捕猎和掘取,听是一种敞开和接纳”来总结他对于视觉与听觉之间区别的认知,由此可以一窥他将“听觉——声音空间”视作一种独立的创作概念。殷漪的创作身份是复合的,从一开始做摇滚乐、电子音乐,到以艺术家的身份进行实地录音,创作观念作品,让声音介入建筑空间,而后策划声音艺术展览。这些创作经历使得殷漪对声音的思考发生了变化,而这些变化也直接影响了他的创作。
“回想以前,在最初的时候也是缺乏思考和实践的,比如青春期的摇滚乐队。摇滚乐对我来说和创作、艺术都没有关系,只跟青春、荷尔蒙、恋爱有关。这些都进入到我们乐队的音乐,留下一些痕迹。后来我才发现,摇滚乐也使我和音乐建立了一种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关系也在慢慢发生变化,到了某一天,它再也变不了了。用我自己的话就是‘不够了’。那就需要有新的东西,于是声音、听觉、空间就依次出现,其中过程是相似的。”
——“燃冉”驻留艺术家对谈|殷漪:在视觉成瘾之间,发现听觉的可能性
“声音”与“听”往往是相辅相成的。摇滚乐之后,殷漪开始了对实验电子音乐、声音艺术与实地录音的探索。不同于摇滚乐中创作者与乐器的协作模式,电子音乐更多的是以电子乐器或电子音乐技术为工具,用创作者的直觉进行声音的制造。而于声音艺术和实地录音而言,“声音”和“听”又存在于不一样的结构中,创作的方式也有所不同:
“做摇滚乐队时我们缺乏技术和经验,‘听’是表达的矫正器,是感受方式;创作声音艺术作品时,‘听’是思考方式;实地录音时,‘听’是存在方式。”
——“燃冉”驻留艺术家对谈|殷漪:在视觉成瘾之间,发现听觉的可能性
游荡在街头的声音拾荒者
1877年,第一台留声机出世,“留住声音”成为可能。随着技术的发展,现代录音功能已不再束缚于笨重的录音设备上,录音成为人人触手可及的技术。现如今,当我们谈论一个城市的集体记忆时,除了从由建筑物构成的物质现实以外,声音也是不可或缺的部分。然而,城市中声音结构往往十分复杂且具有流动性。2008年,殷漪开启了一系列实地录音的工作,探讨实地录音与城市的关系,殷漪说到:
“城市是在不断演变的,特别是在中国最近的40年。所以我们需要具有一种历史意识,我们可能要去问是哪个集体?是哪个时代?这个集体是怎么形成的?进一步说,从功能性的记录声音来看,今天每个人几乎都随手可得,集体记忆已经不像往昔那样掌握在少数文化技术精英手里。所以集体记忆不是我的工作,我觉得甚至都不是大多数艺术家的事。不然就是艺术家太自大或者太自作多情了。
现代城市是杰出的社会组织形式。做了很多城市的实地录音后,我慢慢意识到,我感兴趣的不是记录。让我开心的是通过实地录音学会了如何去听一个城市,通过听我好像能够触及到城市隐秘的某些部分。《一次上海的旅程》是发现城市公共空间声音运行逻辑和机制之后,我作为一个上海人,一个上海市民的反应。我觉得可以说的再激励一点,声音已经成为‘城市’这种社会组织规训成员,安抚成员,塑造成员的有效工具了。“
——“燃冉”驻留艺术家对谈|殷漪:在视觉成瘾之间,发现听觉的可能性
被秩序化的城市空间限制了发声,我们被“驯化”为在什么空间就发出什么声音,同时城市人感官的分离和对声音捕捉的筛选也在潜意识中剧增。我们往往会不自觉地屏蔽掉一些细微的声音。而此次燃冉驻留,殷漪通过在上海新天地的两次在地声音工作坊,分别通过聆听练习和实地录音建立着人们对城市的听觉认知。
在场与聆听
听觉的感知边界
在第一场声音漫步工作坊“我听见了”中,殷漪邀请了不同文化背景和地域背景的声音爱好者们,调动自身的感受尺度,带领大家在大新天地进行声音行走行动,整个行走分成两个阶段——从驻留工作室所在的马当路出发前往太平桥公园,再各自选择一段行径路线返回到工作室Live Now空间。在大平桥公园的停留期间,太平桥公园成为了工作坊第一阶段听觉练习的集中场域。殷漪发给每一位参与者一本聆听手册和一个气球,手册中,殷漪指引参与者观察空间中不同特点的声音:持续的、间断的、最响的、最轻的等等,同时还引导大家观察空间、聆听位置与声音的关系,以此探索声音与城市环境的关联。听觉练习鼓励参与者们摒弃过往固有的聆听方式,引导人们回归聆听本身,捕捉那些被忽略的声音。当参与者们结束各自的聆听之旅回到原处后,殷漪携一只气球走到对岸,快速将气球刺破,以此结束了第一阶段的聆听训练。
“我听见了”,“燃冉”驻留Live Now现场,新天地太平桥公园,2022。图片由声音工作坊参与者提供
“我听见了”声音漫步工作坊的第二个阶段为“聆听他人的聆听”。在这一期间,殷漪邀请参与者们双双结伴而行进行“聆听”行动,并且给参与者们设定了一个规则——全程不能用言语交流,当听到有意思的声音时,只能用特定的手势邀请同伴共同聆听,以此达成一种“聆听的交流”。谈到这一设定的动机,殷漪说到:
“‘聆听他人的聆听’是对Max Neuhaus的作品‘Listen’的致敬,同时也是对于该作品以及聆听的进一步思考。Max Neuhaus在‘Listen’中要求参与者全程不说话,一群人一起在城市中行走聆听。既然全程不说话,为什么要一群人一起呢?‘听’仅仅是一个个人行为吗?”
——“燃冉”驻留回顾|殷漪:在城市里,拓展听觉的感知边界
殷漪认为“聆听”这个行动不应该止步于“声音面前”,当我们听到声音时,往往会直接越过声音本身,去寻找它的价值。然而“聆听”最终应该指向交流,交流是为了理解,而理解则是一种“共生”的状态。所以“聆听他人的聆听”是想让参与者们通过“听”这个行动去交流和理解,“共同聆听”成为一种特殊的“共在”。
“我听见了”,“燃冉”驻留Live Now现场,新天地太平桥公园,2022。图片由声音工作坊参与者提供
在殷漪的第二场声音漫步工作坊“从____到新天地”中,殷漪邀请了四位声音领域的专业人士——音乐家孙大肆、人类学家金佐宁、3D声景设计师聂俊和游戏声音设计师葛鑫参与创作。创作中,殷漪和四位参与者从各自熟悉的地点如家庭住处或工作单位,自由选择交通工具向新天地出发,并用各自的方式对沿途的声音进行实地录制。其中五位参与者的路线为——葛鑫:"从黎安公园到新天地"、金佐宁:"从曲园到新天地"、聂俊:"从创智天地到新天地"、孙大肆:“从彭浦新村到新天地”、殷漪 :“从杨浦大桥到新天地” 。声音连接起新天地与上海城市的不同地区,不同的地区有着不同的声音特点,同时也夹杂着不同的人对地方和声音的经验认知。此次工作坊,参与者们以具身的体验感受着城市生活中声音所牵动的感知与记忆。
左图:葛鑫,“从黎安公园到新天地”,“燃冉”驻留Live Now现场,2022。图片致谢葛鑫
右图:聂俊,“从创智天地到新天地”,“燃冉”驻留Live Now现场,2022。图片致谢聂俊
此次殷漪“燃冉”驻留的Live Now活动就此告一段落,但“声音-聆听”的练习与交流不止于此。在2023 RAM Assembles外滩建筑节上,作为策划人之一的殷漪发起了与“燃冉”声音漫步工作坊同名的声音剧场活动”我听见了“。殷漪根据外滩源的地方历史和人文背景改写了聆听手册,邀请参与者根据手册文本内容进行聆听练习。相似的聆听练习在不同的场域发生,对不同声音的感知角度也由此改变。
“我听见了”声音剧场,RAM ASSEMBLES外滩建筑节,2023,图片致谢艺术家
在烹饪声中交谈
2023年3月,首期“燃冉”驻留计划收尾,“燃冉”汇聚首期参与驻留的三位艺术家与合作者们,举办了一场由“具体的人”和“具体的物件”组成的Gather Here活动。在此次Gather Here活动中,上海本地人殷漪以食会友,与其夫人艺术家刘亚囡一起为大家准备了上海家常菜。食物的香气拉近了艺术家与合作者们之间的距离,一场艺术盛宴由此展开。
殷漪、刘亚囡在Gather Here现场准备上海家常菜,“具体的人”,“燃冉”驻留Gather Here现场,meethere 好处,2023。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具体的人”,“燃冉”驻留Gather Here现场,meethere 好处,2023。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在此次Gather Here活动中,殷漪还将其出版于阿根廷的实地录音专辑《上海》带到了现场。在专辑的封面,殷漪提到了波德莱尔笔下的城市闲逛者画家居伊与本雅明所说的游荡者。本雅明所说的“游荡者(Flaneur)”形象,是街道上目标明确、步履匆匆人群中的观察者。游荡者将自己置身于人群之外,带有“距离”地对身边的一切进行观察。同为观察者,波德莱尔的闲逛者则是充满热情地与城市中的每一部分产生联系与交流。而对于殷漪来说,专辑《上海》是对他作为城市中“声音拾荒者”的阐述。当我们带上耳机试图一探究竟时,就瞬间坠入了殷漪耳中的上海音景之中。
“具体的人”,“燃冉”驻留Gather Here现场,meethere 好处,2023。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驻留成果展示
2022 年 12 月 3 日,2022“燃冉”艺术季——回环之歌开幕。在此次驻留展览中,殷漪呈现了他此次驻留项目中的两件作品:《从____到新天地》和《邻居》。殷漪在作品《从____到新天地》中延续了驻留期间第二场声音漫步工作坊“从____到新天地”的创作,将包括他在内五位参与者实地录制的独立声音作品巧妙地设计安置于一个以新天地公共区域为原型的水泥装置中,通过有线耳机的接入,观众可以感受不同声音创作者选择和录制声音时的不同感知角度。
“它的结构是很开放的,我们并非让观众去辨认上海有着怎样的声音或是去还原这种声音,因为就本体论而言我们并无法真正地去记录声音,只能通过模拟或数字的方式去记录声音传播的运动状态,我们更想传递出‘我如何通过声音去感受这座城市’”
——好奇现场|殷漪声音工作坊进行时:从____到新天地
殷漪,《从____到新天地》,2022,综合材料、播放器、耳机,125 × 85 × 39 cm。“燃冉”艺术季艺术家驻留项目单元,新天地壹号,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在视觉成瘾的现代化社会,听觉感知的同时我们总是会不自觉地用视觉去捕捉发声的物体。《邻居》这件作品创作于疫情封控期间,当外界不可抗力因素限制了我们的活动区域,可视范围就因此缩减,而视觉感官方式的减弱则促使我们的听觉感知能力上升。在这个时期,殷漪发现鸟鸣成为了寂静中突显出来的声音元素,于是他开始收集每日清晨的鸟鸣和邻居演奏的声音,并将其带到了新天地壹号的展览现场。结合现场沙发、地毯等与“家”相关的家具的场景搭建,殷漪希望引导观众去除本能地凝视,利用听觉去感受作品。
殷漪,《邻居》,2022,磁带录音机、耳机放大器、耳机、沙发、地毯、落地灯,尺寸可变。“燃冉”艺术季艺术家驻留项目单元,新天地壹号,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参考资料
燃冉ranran. “燃冉”驻留艺术家对谈 | 殷漪:在视觉成瘾之间,发现听觉的可能性(2022-10-28).
燃冉ranran. “燃冉”驻留回顾|殷漪:在城市里,拓展听觉的感知边界(2022-11-24).
燃冉ranran. 好奇现场|殷漪声音工作坊进行时:从____到新天地(2022-12-13).
曹雅琦. “燃冉”艺术家驻留项目:三位艺术家关于城市的别样目光. Art-Ba-Ba(2023-1-7).
燃冉ranran. “燃冉”驻留回顾|Gather Here:具体的人(2023-3-23).
Atkinson, R. (2007). Ecology of Sound: The Sonic Order of Urban Space. Urban Studies, 44(10), 1905–1917.
刘士林. (2016). 城市声音: 一种新的城市史与城市文化研究. 天津社会科学, (5), 133-138.
汪民安. (2013). 福柯, 本雅明与阿甘本: 什么是当代? 马克思主义与现实, (6), 10-17.
关于艺术家
殷漪 Yinyi
1978年出生于上海,现生活工作于上海。对于殷漪来说,艺术是自我治愈的良方,也是思考与行动的试金石。1998年组建慢核乐队“死亡诗社”,任贝斯手兼主唱。2001年转向数字音乐创作。殷漪早期的音乐创作领域包括:现场音乐表演、现代舞、肢体剧场。委约其音乐作品的表演团体包括“组合嬲”(上海)、Rubato 舞团(柏林)和广州现代舞蹈团。近年来殷漪的音乐实践主要集中于现场个人电脑音乐,基于实地录音的声境创作以及音乐在社会结构中的功能性探索。殷漪参加的重要展览包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日本新潟县越后妻有地区,2018);第十一届上海双年展(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上海,2016);第二届深圳新媒体艺术节(2016);“转速:中国声音艺术大展”(西岸建筑与当代艺术双年展,上海,2013)。作为策展人,近期他策划了上海外滩建筑节音乐单元“为TA作曲”(上海外滩美术馆,上海,2023);“听路:中国当代声音艺术实践”(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上海,2024)。